Wednesday, June 25, 2008

風雨無晴

早晨起來八級台風過境港島,窗外風雨晦明,終於不用匆匆趕往辦公室。窩在床裡寫文章聽陳奕迅,驀然間憶起去年獨居牛津時每日的淅瀝雨聲和青墨天色。彼時自己太執於愛憎,去哪裡都在聽陳奕迅,每每聽到「不如不見」,心裡便生出枚枚無以名狀的沉默。


時至今日,我大抵是不懂如何去愛的。零七年種種緣法教會我許多因果無漏的至理,隨緣而至隨遇而安,世間諸事,概莫能外。




Friday, June 6, 2008

無題

一個月來繁忙無比,四川地震後在學校和中國學生會組織全校性的Memorial Service。彼時gReader上許多新聞一條條看來唏噓不已。此需後記。


本周考試辛苦異常,本周三門考試後,下周二早晨去聖荷西考三個半小時的GMAT,中午回來考三個小時的C++,下午再接著考三個小時的靜態力學。周三收拾行囊,周四凌晨飛往香港,周五下午抵京。這個學期中段procrastinate不少時日,現在是還債的時候了。

兩周前的因緣巧合,倒是還了去年的願。多年前的張家四姐妹和民國初的那代風骨早成舊事,那些“浮沉由浪,輸贏無算,機緣可遇而不可求的至理”,則怕是九十有四的充和先生寓在這部桃花魚裡最深切的命題了。

頁末附董橋文兩枚。














白谦慎带来了《桃花鱼》/ 



 白谦慎从美国路过香港回北京小住,我约他在中环吃了一顿午饭,初次见面,谈天谈得很高兴。我早听说他热心推广张充和先生的书艺画艺,去年中秋前后张先生在北京、苏州开书画展览期间,他和北京的唐吟方都帮着策划,充和先生回美之后赐我的一幅工楷小品更是他们两位居间美言玉成。世道尚新,雅风飘零,难得张充和那样的书香闺秀一生写字画画清高到老年,我很感动,也很喜爱她的作品,到处寻求,不但拍卖会上以蜉蝣之力争撼大树,连初识的朋友也不避生疏相托搜罗。


这次,白谦慎给我带来的一部《桃花鱼》也是充和先生知道我喜欢分给我高兴的。她信上说,「此书小诗词共只十八首,纸张及装饰重量倒有二三磅」,邮寄麻烦,只好趁白先生过港之便带过来。读书的人我想都会喜爱这部书:张充和漂亮的小楷抄录自己的作品,丈夫HansH.Frankel译,逐页对照,全部精印在安格尔米白厚纸之上,阿拉斯加雪杉木材做封面,印刷装潢工序一概由I an Boyden Crab Quill Press手工完成,书尾题署Colophon还详细说明全书用料,限印一百四十部,我这部是第三十三部。


劳烦白谦慎迢迢捧来这部书真是罪过。幸亏这位英年学者是个雅道中人,《桃花鱼》里那枚书名朱文印章是他刻的,全书制作过程肯定也少不了他的一份力,毕竟他是真行家,不是越洋留学满肚子汉堡包的时髦人。姓「白」已然够脱俗了,名字带的又是传家的诗礼,那天众?寻他一点也不难:稍稍拉长了两分的宋体「国」字脸,五官细致如江南老宅粉墙上的桂影,稳健的举止遮也遮不住十年寒窗孵出来的一缕腼腆。


实我去年夏天已经读过他在《In Pursuit of Heavenly Harmony》里写的〈The Calligraphy and Seals of Bada Shanren〉。那是纪念旅美学人王方宇先生珍藏八大山人作品的论文集,白先生一笔一笔探索八大一生腕力的下落,清代这位大家的艺术历程在他乾冷的英文?一段一段保存得格外新鲜。我不懂八大而喜欢八大,此生尽管无缘摘下王方宇藏过的那朵丁香花,读一读白谦慎这篇论文倒是愉快的。


白先生的学术生涯还长得很。一九八二年才拿北大的学士学位,八六年到美国深造,一九九○年拿Rutsgers University较政治学硕士学位,一九九六年得耶鲁艺术史博士衔,现在在波士顿大学执教鞭。傅汉思和张充和夫妇在耶鲁几十年,白谦慎进耶鲁改攻艺术史一定饱受这两位老前辈的薰陶,言谈之中还常常流露他对充和先生的敬重与关怀。


 深宵细赏《桃花鱼》我不免惦念张充和。她二月?刚做了清除白内障手术,这回替我在扉页上写的几个毛笔小字依然见骨见肉,印章也钤得端正,视力想是复元了。九十一岁的老人了,白谦慎说他此行还要安排一下,老太太也许会回苏州长住,省得在美国孤单。傅汉思教授走了之后,她的客情显然是她诗?说的淡如秋水了,归梦反而红得像蓼花!这部书献给她的老师朱谟钦先生。朱先生是考古学家,教过张充和古文和书法;她成了沈尹默的弟子是抗战爆发后的事了。我常觉得沈先生的字热切,张充和走的却是冷逸的路子



张充和的伤往小令/


      重庆一九四四年夏天,沈尹默在一张小纸条上抄录一首近作给他的学生张充和:四弦拨尽情难尽,意足无声胜有声。今古悲欢终了了,为谁合眼想平生。张充和带着纸条去看望水利专家郑泉白,在郑先生的书房里画出老师诗中的挑琴仕女。郑先生连声称赞,要她抄上老师的诗,顺手题了上下款和日期。不日,画裱好了挂在郑家书房里,画上多了沈尹默、汪东、乔大壮和潘伯鹰的题咏,连张充和早先写的《牡丹亭·拾画》三阕也裱成了诗堂;画轴绫边翌年又添了姚鵷和章士钊的题跋。

     一九四九年张充和婚后去了美国,云山重重,人事蹉跎,她和郑泉白到一九八一年才又联系上了。郑先生写信说,十年动乱,他家文物图书字画都散失,当年在仕女图上题词诸老也都作古了,他要充和给他复印仕女图照片留个念想,充和遵嘱系上三首小令寄给他。

    张充和的工楷小字我向来喜爱,秀慧的笔势孕育温存的学养,集字成篇,流露的又是乌衣巷口三分寂寥的芳菲。多年前初赏她写给施蛰存先生的一片词笺,惊艳不必说,传统品味栖迟金粉空梁太久了,她的款款墨痕正好揭开一出文化的惊梦,梦醒处,悠然招展的竟是西风老树下一蓑一笠的无恙!她那手工楷天生是她笔下诗词的佳偶,一配就配出了《纳兰词》里鸳鸯小字,犹记手生疏的矜持,也配出了梅影悄悄掠过红桥的江南消息,撩人低徊。

    去年中秋前后,她在北京苏州开了书画展览,唐吟方知道我近年搜求充老墨宝心切,恳请波士顿大学的白谦慎替我侍机碰碰运气。老太太九十岁了,写小字一定劳神,能遇上她一两件旧作当是缘分了。十一月间,北京一家拍卖行果然挂出一幅充老一九八一年小楷《归去来辞》,我一眼认出是温州潘亦孚的旧藏,赶紧找朋友替我竞拍,几经举价,终于归我:长长一卷朱栏墨迹写明是应黄裳先生三十年前转托靳以之嘱

    美事偶然成双。前几天,白先生终于托唐吟方给我一纸充老工楷小品,抄录的竟然就是她一九八一年给郑泉白寄去的那三首小令,我读她的《仕女图始末》早就读熟了:嘉陵景色春来好。嘉名肇锡以充老。案上墨华新。诗书绝点(尘)。/鸦翻天样纸,初试丹青指。翠鬓共分云,何如梦里人。第二阕也是菩萨蛮:座上群贤掩墓草,天涯人亦从容老。渺渺去来鸿,云山几万重。/题痕留俊语,一卷知何所。合眼画中人,朱施才半唇。最后一阕调寄玉楼春,词人遥念沈老师悲欢如梦的感悟:词一语真成谶。谶得风烟人去汉。当时一味恼孤桐,回首阑珊筵已散。/茫茫夜色今方旦,万里鱼笺来此岸。墨花艳艳泛春风,人与霜毫同雅健。

    唐吟方来信说这幅字是充老十多年前写了存起来的,翻遍旧箧找出来题上我的上款。照充老说,四十七年前那幅仕女图一九九一年夏天忽然在苏州拍卖,她闻风委托五弟张寰和替她买下来。画现在在她美国寓所里了,可惜题词的人,收藏的人,都已寂寂长往,没有一个当时人可以共同欢喜:沈尹默一九七一年过世;郑泉白一只小腿早装上义腿,文革间连大腿也给打断了,没人送他去医院,敷了些白药也就好了,一九八九年九十五岁在南京作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