愿君崇令德,随时爱景光
汉人的五言最是素简,少时读古诗十九首里写 “思君令人老,岁月忽已晚”,彼年尚幼,对男女情爱毫无阅历,免不了以迂腐笑之。大抵那时的世界观,是如罗贯中笔下人生寄世,当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般的江湖营生。而后至此十数载,却亦不免有执于情的时日,才逐渐体恤到这十个字中由爱生忧,故而生怖的道理。感情中的心念界地,颇堪玩味。
汉诗里最令人亲近的,在我心中是苏子卿的几句别诗。文选卷二十九录有苏子卿和李少卿的七段唱和。其中苏诗 “我有一樽酒,欲以赠远人。愿子留斟酌,叙此平生亲” 与 “山海隔中州,相去悠且长。嘉会难再遇,欢乐殊未央。愿君崇令德,随时爱景光”几句,浑是清平安然的况味,诵约意尽,别而不伤,有道不尽的好。李诗亦极佳,髯苏在东坡集里撰道:“会君式罢去,而余久废作诗,念无以道离别之怀。历观古人之作,诵约而意尽者,莫如李少卿赠苏子卿三篇,故书以赠之。” 只可惜,八百单骑过居延的李陵后来做了匈奴的驸马,免不得终老异乡,气节亦远不如与其唱和多年的苏武大夫了。
文人气节如同文人说爱一样,多半做不得数。许下“但使岁月静好,现世安稳”的胡兰成,婚后三年便弃张爱玲而去。苦雨宅内周知堂,民国头一等散淡绵泊的文字,少不了住进老虎桥。便是以革命党人身份,在牢里写下“引刀成一快,不负少年头”这等激昂字句的的汪兆铭先生,最终也成了日本人手下的汪主席。约莫是内心细腻之人向来审时度势,乱世里易为小安而弃大节。高山流水,季子挂剑,这样的一诺千金,怕只有往故纸堆里寻了罢。
近来在重温沈从文,读到三一年沈写给张兆和的情书:“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,看過許多次的雲,喝過許多種類的酒,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。” 沈二哥写给张三姐的诸多情话里,此句流传最广。而最得我心的,却是婚后十五年,沈从文独居颐和园消夏时的四五封信,讲的皆是生活琐事,无一字说爱,又无一字不是爱。此般漫长年岁存留的深情,是我对爱情最深的期许了。
我曾自负早慧,年少意气风发时,仗着微小的才华,把过些漂亮的女生,亦许过不持的诺言。这些年远离故土后,才算是领悟到这世间浮沉由浪、输赢无算、机缘可遇而不可求的至理。《佛说妙色王因缘经》诵曰:“若离于爱者,无忧亦无怖”。身为凡人一介,我不求此生脱得八苦九结。浮生一世,爱恨情仇,无愧于心便已难得。执此念之,愿君崇令德,随时爱景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