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, May 18, 2007

竹里館

本周四晚上龔一先生在亞洲藝術博物館里舉行古琴獨奏。一周前便開始盤算日程,不料周二的試驗被移至周四下午,從實驗室出來居然已是六時。打了十數個電話也沒有找到同路的車,只得悻悻回家。

初次聽琴的印象太過久遠,小時候難解琴意。如今讀書和閱歷比幼時長了許多,方才漸漸的領悟到琴里的妙處。嵇康在琴賦的序言里寫:“余少好音聲,長而翫之。以為物有盛衰,而此無變。”古琴是傳統文化的表現形式,與詩詞歌賦無異。而且古琴一道,手法上奇淫的技巧遠比不上琴聲背后的心境。能盡雅琴,唯至人兮。

零六年夏天,我機緣巧合拜在姜老爺子門下學琴。老爺子很有些唐人的風骨,一幅慈祥面相和一腹菩薩肚皮。世家出身的老爺子是虞山琴派的傳人,幼時跟溥雪齋先生和查阜西先生學琴,後又拜在吳景略先生門下,這一挥便是半個世紀。溥雪齋先生是是愛新覺羅氏里最令我敬佩的幾個人之一,一手六如般的好山水,又是古琴大家,可惜文革時虽藏身于清陵亦不免被批斗,下落不明。

姜老爺子家里很是清素,房間里的博古架上零星的擺著幾方石硯幾個紫砂,墻上則掛著一張朱權監制的伏羲明琴。初次上課時老爺子先講歷史和規矩,接著取下明琴,放在八仙桌上。我坐在老爺子對面,老爺子調了調弦,閉眼沉思良久,然后忽然伸出雙手,在琴弦上輕輕一揮,三兩清泠的琴聲便徑自流淌出來。聽完第一句我暗暗念想此曲以前聽過,腦海里試圖回憶名字時卻怎么也想不起來。略略一分神,又是幾句過去。我收捻了心思,靜靜聽琴。初時琴聲尚有金石相,越往后聽便越覺悠遠,仿佛琴里慢慢生出白云一般,在閑夏里聽這樣的琴曲竟有些睡意了。不得以,只得將手肘置于桌上頂住下顎,心里提醒著自己要清醒。虞山一派本來就主張清微淡遠,以氣韻音琴。老爺子輕揉慢撫,一勾一挑如守元抱一,聲聲延綿悠長。愈聽愈覺得腦海中一片空白,只想睡去。但又怕對老爺子不敬,只得咬牙堅持。如我这般聽琴,怕也是前人未有后人難得。忽然琴聲一轉,從容不迫的泛音變為淺唱低吟的散音,轉折之處愈高愈奇,幾不見聞,聽得受用無比。朦朧中見老爺子雙手一按,琴聲立止。老爺子笑了幾聲,然后撫著胡子看我。我長紓一口氣,心想幸虧在自己從小在黨教育的環境中學會了堅強的意志,不然今日倒真是要鬧一個大笑話。定了定神,我問道曲子的名字,老爺子說是清心普庵咒。頓時心悟,普安咒乃禪宗臨濟法系普安禪師所做,內藏佛禪法相,晨鼓暮鐘,原本就令人心靜定神,查先生在《笑傲江湖》里使令狐沖只聽得任盈盈一曲普庵咒便昏然入睡。難怪自己困意不斷。





然后老爺子教我彈仙翁操,琴上手倒不難,不過若要寓意其中確然要下工夫,仙翁操一句一吟,很有些出世之意。離開時老爺子挑給我一張落霞式的琴。古琴琴名大都有些清冷,譬如“寒鐘”,“秋澗”,以昭君子意。回家後自己左思右想,給琴暫名無韻,借鑒了《老子》里大音希聲大象無形。去年夏天因事務繁多,老爺子那里只去了四五次,會彈的曲子也只有三兩闋。九月開學前姜老爺子叮囑我要好好練習,來年再會。自己也花了好些心力將琴帶上飛機,一路帶來學校。可惜開學後課程加緊,又兼上社會活動較多,一直都沒怎么操琴。去年中秋夜和幾個朋友在曉東處小聚,被攛掇彈琴,只得回宿舍拿琴。幾番鋪墊後,彈了一阙《秋風辭》,該曲譜得正是太白的《秋風辭》,一句三折,工整的很,平時也蠻喜歡自彈自合。定定神,內心清凈後開始撫琴。一曲操完,海倫悄悄和我說一下子覺得我的形象立體了許多,自己則淺笑。冬天時天氣轉冷,每晚都泡一壺普洱,興致來時便時不時的撫幾下琴,嘗試過自學陽關三疊,終因瑣碎而作罷。室友倒是對我的琴很有些興趣,經常過來小心摸一摸,一幅自得的樣子,然后建議我的琴和他的貝斯組一個樂隊。

王摩詰在《竹里館》里寫道“ 獨坐幽篁裏,彈琴複長嘯。深林人不知,明月來相照。”小時候讀書讀到了,覺得不以為然。大了後越琢磨便越有韻味。學琴于我是如修身禪,現在心里還有著許多的夢想,便不強求要琴中無世間煙火味。有心時撫琴,無意時便做些他事,只要慢慢的有進步,自己就心滿意足了。早先和玢聊天時說過,希望可以在明年夏天約三五好友來家,望海聽潮,煮泉撫琴,過幾日神仙生活。如今看來大家的日程越來越分散,今夏一鳴要去非洲做志愿者,SP姐要去寺里修行,我也要在北京度過朝九晚五的兩個月。明年夏天又會如何呢?我不知道。只是世事終不比琴聲,留骨而貴不若曳尾于涂矣。


附李太白秋風辭原文:

秋風辭

秋風清,秋月明,
落葉聚還散,寒鴉棲復驚。
相思相見知何日?此時此夜難為情。

入我相思門,知我相思苦,
長相思兮長相憶,短相思兮無窮極,
早知如此絆人心,還如當初不相識。

2 comments:

Anonymous said...

古调虽自爱,今人多不弹。
四偈兄很是风雅啊。

四偈 said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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